茶道里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叫做“一得永得”。若见一瞬,便是永恒。此后纵是风烟万里、永不相见,只要心中仍存一丝浅影,便也算得地久天长。
这句话无论是内涵还是韵味都悠长缱绻,初次听闻便能如清茶一般温润悠然、滋养心田。只可惜第一次听到它时我的道行只有把它当做签名档撑场子装文化人的水平——当时我太年轻,脑子空空一片,因狭隘而极度自傲,理解不了更懒得理解,只觉得它对我这辈子唯一的作用也就止于让别人觉得我肚子里还是有几滴墨水的了。
【资料图】
只可惜命运比对着联军阵地倾斜而下的整整十发航空炸弹还狠辣,我最终还是真正彻底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其付出的代价的残酷程度比起那些该死的摧毁了一个时代的炸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得永得”,从指挥官口中说出来时还带着吸饱了水汽的明前龙井饱含日光微醺感的柔甜,然而我却是在跨过尸山血海、躲过枪林弹雨、亲眼看着我心爱的人们黯然归于尘影之后才参透个中微妙。直到现在,我只要想到分毫相关就还会有些许恍惚——究竟是指挥官不知道或刻意忽略了所处时代是何等吃人不吐骨头,还是世间万物真就这么苦痛恶毒,以至于到了无人渡也无法自渡的地步?
不行,不能想。只要轻轻碰到旧日阴云的残影都会痛得彻骨心扉。时代留在我身上的烙印像枷锁,无时无刻不证明着深囿于往昔监笼的我的罪恶是何等沉重。
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我应该为自己开脱,但我不想——洒在我身上的血是真切实在的,直到现在都似乎在微微灼烫着我的神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能全须全尾活下来,还能接受一堆因为该当之人全死了、为了缓解尴尬气氛找场子而一股脑儿全塞我身上的劳什子荣誉,区区感冒引发肺炎后还能得到贵宾级看护待遇?指挥官和我的战友们任何一个都比我更有理由活下去,有理由和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团聚,有理由得到这些沉甸甸的奖章,有理由慢慢走进阳光灿烂的崭新时代。
我可能没罪,但也绝对不无辜。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不过刚刚跑过我病房门前的小孩说得没错,我是“那个打打杀杀的可怕时候的最大余孽”,真不明白我们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历史课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学到了“余孽”这个词,急不可耐地想拿出来显摆显摆,却终究因为词汇匮乏导致这句话无比喜感——当然,总体而言这孩子还是有家教的,至少没直说我应该去死。
他妈妈很快追上了他,拦腰一把抱起,然后一个劲跟我鞠躬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没管教好孩子,请我别生气。
“没什么。他说得对。”我耸了耸肩,向一脸稚气的小男孩道,“我会死的。为了我没能救下来的人和没保护好的土地。”
“救人?保护?”小男孩戒备道,“这不是好人做的吗?可你长得好凶。”
“我确实干的是这个。你既然说我是余孽,肯定也在新闻上看到过我。”我用目光制止了想打断他的女人。
孩子立刻变了眼神,多了几分崇拜:“那哥哥,你是好人吗?”
“不是。”
眼神暗淡下来,渐渐恢复成初见时的戒备带敌意:“那你就是坏人了?”
“也不是。”
乌溜溜的黑葡萄渐渐丧失了光泽,小眉头皱起来,很是困惑:“那你是什么呢?”
我差点没忍住笑——的确,思考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就算解释他也绝对理解不了——不过,这么小的孩子,干嘛要让他知道这么残酷又这么无聊的事儿?他和我可不一样,他是有未来的。
“我是历史。对,别看我年轻,我是纪念一段战争的历史,是一个时代柔软的墓碑。我活着的意义就是纪念并缅怀那个时代。或者这么说吧,我一直活在那个时代。”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知道。”我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在看见手背上布满的伤疤后赶紧收了回来,并换了个话题:“你来医院是为什么呢?”
“法布雷病。很罕见的。”孩子妈妈小声说,“医生说可能要一直用药。”
“哥哥,你一直活在原来,以后怎么办呢?”孩子认真道。
我僵在原地。
被人形战舰们称作“指挥官”的青年有一双潋滟水波的桃花眼,浓长睫毛扫过时便会流落淡淡的星光。饶是鼻梁高挺、嘴唇纸一般薄,脸部骨骼线条甚至能与大卫雕像比肩,面容却还是因为那双精致得过了头的眼睛而有了几分女气。
他个挺高,我看他得稍微抬头,但身形相较于军人而言简直称得上“单薄”,跟其他将领站一块跟纸板片儿似的。
这种人在我的概念里有个统称,叫娘炮。
此时此刻刚刚结束新兵连选拔的我正站在103人的队伍里,耐心等着这位纡尊降贵来到我们之中做演讲的盟军特种战舰作战部总指挥开始他酝酿五分钟讲话十小时的杂技表演——这个职位实在太难念了,所以整个港区上至司令下至看大门儿的都叫他指挥官。此人年龄小得让人不敢置信,看着就算不跟我同岁也差不多,官儿却奇大无比,对我来说望尘莫及的港区司令见了他居然都得恭恭敬敬敬礼叫一声指挥官。
多新鲜哪。
不过目前对我来说他的职位名称比他这个人更值得琢磨,因为它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让我想起希特勒搞的劳什子“钻石双剑金橡叶骑士十字勋章”,俩长得离谱、专门刁难底下人的名儿在这一瞬间重合在一起,无比地和谐。
正当我把宇宙洪荒的思维全集中到批判领导人为了那口说不清道不明又不能不争的闲气儿而白白浪费下属脑细胞时,十字勋章说话了。
“同志们大家好,我是战舰部的指挥官。目前战事吃紧,相信各位来参军都是怀揣着一颗保卫海洋守护国家的赤胆忠心的吧,我在这里向各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年轻,各位也不用畏我,好好训练认真学习就行!解散!”
他的声音浅,但中气十足,像一道滔流。
这就……结束了?
满朝文武作鸟兽散,留已经做好憋尿准备的我被人潮拥挤着前进,活像个小丑。
从此,也不知道哪个节点出了什么问题,我从此就记恨上了这个浑身矛盾的小白脸儿。可能是他没按照我传统印象里的官僚行事,也可能是他那张和女人比悦目都丝毫不露怯的脸,甚至——说白了,可能是我见不得同龄人混得比我好的嫉妒心,更何况还是这么好!我下辈子都绝对不敢想!
因为成绩确实不错,我被分到参谋部,直接和指挥官对接,分管具体作战计划。特殊作战部门就这点好,地方小地位高,不冗官冗员,有啥当面结清。当然我也是拼死拼活才争到来这里的名额。
我们这时候比较科幻,甚至可以说有些玄幻。起因是一水儿白发金眸活像大八爪鱼成了精、以神话中魅惑人心的海妖塞壬自称的美艳少女突然出现突然对人类开了火,不分阵营不分左中右,逮着就一顿突突,3.6亿平方公里海洋丢了两亿还多。危急时刻人类费尽心思抓回来一只塞壬,大卸八块研究了个透彻,我估计连人家多大罩杯都琢磨清楚了;然后模仿她们的技术造出一大批人形战舰,在十字勋章啊不对指挥官的指挥下打得有来有回,海洋居然真的一寸寸给他们抢了回来。
这个过程无比凶险,而且就算人形战舰担起了绝大多数的作战任务,也依旧需要大量战士上战场——不过对我来说,死亡威胁不算很大。
回到宿舍,一时间竟没了事儿干——都说闲出病来,烟瘾顿时腾空而起,痒得我抓心挠肝,睃了一眼周围没人,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从箱子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走出房间找空闲地儿。
我自认我这人啥都好,重情重义,听话懂事,觉悟也不能算不高,除了好一口烟之外基本与世无争。新兵时期我偷偷抽烟被班长发现,立刻薅出来在全班人面前大骂一通,基本上平常训人的词儿都说了个遍,还带了些新花样。
我当时死要面子,平常挨这么一顿好喷眼泪绝对下来,结果那时脑子倏一下过了电流,竟抬起头来认真问道:“班长,那我咋样才能抽烟呢?”
——现在想想我当时真彪啊,新兵时期搞这事儿,搞得不好都能被遣送回去。
班长和大家都愣了,可能也是没想到世界上居然真有这么上赶着送死的人。
然后班长拽着我的腰带来到器械厂,二话没说上单杠甩了20个二练习下来,硬邦邦扔给我一句话:“你要是能拉100个,绝对没人管你抽烟!我去给连长说!你要是拉不到,你就扎马步扎到开饭吧!”
作为篮球专精的体育生,我当时差点没笑出来。
然后至今没人管我抽烟。
想起往日光辉事迹,我心情大好,脚步一颠儿一颠儿的,上了两层楼看见右边尽头有烟雾飘出,料想肯定也是有人在抽烟,赶紧往过走。
到了一看才发现那里面居然有个隐秘的拐角小隔间,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不过里面那位仁兄倒也是个会享受的,我俩应该能有共同话题。
我大步跨进去,顿时被呛了个昏天暗地。透过几乎已经结了块的乳白雾旋,我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脚下一堆烟头,怎么琢磨怎么熟悉,但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来是谁了。
那人转过身来往外快走了几步,桃花眼一眨一眨的,很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叼着烟的嘴唇都颤抖了。
“指——指挥官?!”
“哎嘿嘿……”
西雅图迈着欢快的步子来给指挥官送资料,转头向我笑了笑:“指挥官,你们工作结束后会来参加派对的吧!会吧?”
“会。今天还好,问题不大。”指挥官揉揉她的头发,目光温柔得像落花片片的清泉。
眼睛长得好看可真好,能最大化表达感情。
“好耶!”灰发女孩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往他怀里用力蹭了几下,像极了我家养的小兔子,转过来和我击了个掌,蹦蹦跳跳跑远了。
我从秘书位上抬起头和他相视一笑。
自打那次抽烟事件后,我俩瞬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开口问:“……借个火呗?”
他一愣,随后取下叼着的香烟,把火对到我这边。
然后我俩就这么敞开了聊,聊天内容很快便涵盖了从指挥战斗到日常生活的全部模块,他跟我大吐苦水说平常日子根本没机会碰烟,只要带一点气味就会被身边人抓住好一通说教,好不容易换了宿舍有机会了,还碰上我。
当时的他跟任何一个普通年轻人没什么不同,会哭会喊会懊恼会烦躁,笑起来的时候腮边两个酒窝绽放开来,竟然还有几分羞赧。
“指挥官,您多大岁数?”
“别这么郑重,整得好像我快进棺材了。我才毕业两年呢,算是特招进来的。当时特别作战部刚成立,校长亲自介绍我去就职。他说我是自我们学校建国以来头脑最鬼精的,气人一把好手,论不要脸没人比得过我。”
“这校长与民同乐。”我叹为观止。
“可不咋的。”
那天一直很愉快,分别时也是如此。但这段交谈只能拉进我和指挥官的距离,让我意识到我是在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话,至于能让他坐上直接听命于国家元首的指挥官宝座的“鬼精头脑”和统帅千军的领导魄力则是影儿都没瞅着分毫。
不过好在我干的活儿就是要和他接触,初来乍到还没我啥事,不过在一个月后塞壬进攻陡然剧烈后我就天天和他打对脸了。
初次进指挥室送文件时我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四处弥漫着张牙舞爪的淡烟,雾霾尽头佝偻着一道灰痕,听到动静转过脸来居然跟白垩土一个颜色,五官都快看不清了,充血的双眸却是真切得吓人,活像水泥面具眼眶里镶了俩红激光灯。
“指挥官——你这是——”
“啊,你来了。送文件?”他勉颜一笑,走到桌前示意我放到那里,一手拿起笔一手溜进裤兜,翻了半天翻衣兜仍一无所获。目光转到堆满烟头的桌面,犹豫片刻,在里面捡了个长些的点上了。
“我事先帮您把文件整理好了,根据轻重缓急划分,最上面的是我们办公室无权查看的。其余的我根据我的能力帮您简化了一下并简单批改,希望您不要介意——”
“哎呀我去太谢谢你了!兄弟你可知道你救了我老命了!”指挥官瞬间容光焕发,像尘土一样蒙满面容的灰霾退去一大半,一下从沙发椅上弹起来,用力握住我的手用力甩晃,“你可知道我两周没睡觉了?光看文件能让我脑细胞死一半!我看看文件!”
他拿起最薄的也是最机密的翻起来,我识趣地转过身。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吧,他兴奋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处理的不错,是目前最合我心意的!跟我想法相差不大,我稍微改改就能用了!”
我回过身惊愕道:“那您的意思是……”
比起前一种激昂,现在他的激动明显多了几分理智的交汇:“从此往后你就做我的文书助手吧,要不然我一个人实在看不完!战舰们打仗忙不过来。”
“战舰……们?”
“对啊。”
几乎是为了解释我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问,门被敲响了,然后踏进一双系带破了口但依旧秀气的小巧高跟鞋。
“指挥官,这是东南方向交战区的战果汇报,大获全胜~怎么样,萨拉妹妹是不是很厉害?”
走进来的是一个漂亮到满屋烟雾似乎都亮了一下的女孩,粉色长发打双马尾,穿身侧有黑纱装饰的白蓝拼色荷叶边短裙,松松披一件白色军礼服外套,端着文件的双臂套白色长袖套。
她的肤色很白皙,像是根本不曾被硝烟污染分毫;圆溜溜一双杏核眼眨动间闪烁着几分顽劣,鼻头圆而小,嘴唇鼓润饱满,泛着微微闪光的樱花粉色,尽显幼态。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呢?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就能出现在这么肮脏的地方呢?
“辛苦啦,萨拉托加。不愧是你。”指挥官拿过报告单,抬手揉了揉少女的发顶,而少女一头扎进他怀里用力蹭来蹭去,不时发出像小兽被抚摸得舒服后会发出的“咕噜”声。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指挥官抬头发现了我的异常,向我招招手:“看,这就是战舰。先造出船体,再注入心智魔方——啊这是从塞壬那得来的技术。然后她们就都变成人了。是不是很神奇?”
少女从指挥官怀里抬起头对我做了个鬼脸。
“是啊,真神奇……”
“她是萨拉托加,列克星敦级航空母舰2号舰。别看她像个小孩,打起仗来可不含糊。”
“萨拉妹妹才不是小孩子呢!指挥官大笨蛋!”萨拉托加抬头娇嗔道。
我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关了快一年没见到女生又突然碰见的尴尬。但似乎又不止如此,于是立刻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溜了。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有意无意关注形象管理——虽然作为军人的我平常收拾得就很整洁。我把袖口顺着裁缝线挽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外套扣子从上到下全扣好还要把扣线捋得直溜板正,领口也折得规规矩矩;皮带必须正平,扣好皮带尾,裤脚扎进军靴,要尽量拉展,至少从正面来看必须如此,于是我把裤脚往下拉装进袜子,搞得很磨脚踝,一天下来老是破皮。
很不幸的是那会儿天已经冷了,部队不讲派头那一套,发的棉衣能装下俩相扑手。指挥官倒是一直穿着,但他好歹身条儿优越还有张靓到扎眼的脸,穿上居然也能有种饱受脑子不清楚的小姑娘们吹捧的言情小说“病弱军阀”感;而我啥也没有。
于是我在相扑手和军容之间丝毫不带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也就是说我毅然决然走上了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不归路。平常猫在自己人那里倒也罢了,一群糙老爷们儿谁都不在乎这个,但只要去指挥官那里我一准穿得油光锃亮破马张飞的,嘴都冻出没学过的外语了还要拒绝指挥官心疼的询问和把棉衣给我让我裹裹的好意,自称祖上可是跟北极熊练过的。
指挥官连人带棉衣都颤抖了。
好在他没看出来我这行为艺术的目的,当然更有可能是顾着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不过无论如何他办公室战舰来来往往,我也就跟她们混熟了,性格各异,但都可爱得很。
“指挥官,这样的生活也还不错啊。”
“当然。我自小独自在外求学,十年八年不回家一趟,她们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家人。”指挥官低头轻轻一笑,眼里满满当当全是似水的温柔。
我也很高兴,一个是因为可爱的姑娘们,一个是因为指挥室的暖气真足。
指挥官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不早了,今天幸好也没啥事。我们去参加宴会吧。”
“得令!”
得知指挥官的生活里除了戎马兵戈和香烟咖啡之外还有些雅趣,是有一次我上他那儿去交接工作。
一进门又是云雾氤氲,我早已习惯了。指挥官这人烟瘾极大,半天能抽掉一盒。处理文书的时候我就喜欢和他一块儿把这间房弄得跟人间仙境似的。
他坐在烟旋尽头,低着头看北联战事吃紧的报告。面前的骡子杯里黑乎乎一片,看起来不太妙。
“指挥官,这啥?”
“咖啡粉加芝麻糊一起冲的,提神醒脑还能强身健体。那边是逸仙给买的折耳根。”
“坐月子啊这么补?”
“少来,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抬起落满黑眼圈的眼狠狠瞪着我。
“这是新送来的文件,我已经帮您处理好了,请过目。”我把白色的小山放在他手边,转回副位上处理起了我的那一份。
“兄弟……”指挥官突然猛地往后一倒,但角度和力度都没掌控好,差点跌个人仰马翻。我刚起身想过去扶一把,结果被他好一阵咳嗽呛回去了。
那咳得像要把内脏全翻出来晒晒似的。
“指挥官……”
“咳咳……咳咳……古比雪夫说……咳……说我再抽烟……就会……咳……成为首个非战斗……咳咳咳……减员的指挥官了……”
“……在您之前有指挥官这个位置吗?”
“说错了……咳咳咳咳——是战士……我明天就戒咳咳咳……烟……真的。”、
“这话您自己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他说这话的时候把我也带进去了。
“咳咳、咳咳咳……算了,不说了,等我看完这批……咳咳……我们休息一下。”
“真的可以吗?”
“可以。”
于是我们埋头进入了工作状态,不时被烟味呛一下,指挥官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让气氛陡然诡异了起来,就好像整间屋子连人带物件全都命不久矣了。
有了我的加入,指挥官的工作效率加快不少,随着小山被一寸寸解离,他的咳嗽声似乎都轻快了起来。
我把唯一一个黑色文件夹递给他,亲眼看着他落下最后一个签名。
“指挥官,我们去干吗?”
“咳咳……不瞒你说,我入伍之前最好喝茶,还会沏工夫茶。今儿你可得尝尝!哎你那么看着我干啥?”
我咬了舌头。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让整张脸疲态更显,随后按着扶手站起来把我往一边的内间引:“过来看看嘛,不试试怎么知道。”
“好。”我还真有点好奇了。
进去一看才发现小小一间房放得还挺满,一左一右靠墙摆放两个实木大书柜,中间的小窗下放着一张小木桌,贴右边书柜躺着一张行军床,因为房门关得紧,烟雾并未能染指这里微微泛着木质清香的空气。
阳光倾泻而下,兜头泼了我一头一脸一身,但比热感更早感到的却是一种芬芳——染着淡淡的草木气息和升腾而起的海盐味,就像奔跑过椰子树下的游客夹杂着海浪声的欢笑,沁人心脾,同时也因为人的气息而让我心底莫名得到了些抚慰。
指挥官逆着光,全身涂满微微透明的灰调棕黑色,像是炭粉混合磨碎的烟叶后用含细金粉的透明胶水配成的颜色。清癯颀长一道影子镶着光边,宛若包裹珍贵画作的玻璃画框。
他弯下腰从小桌下拖出一只板凳放到左边拍了拍,“坐。”
“好。”
我看着他在木柜前忙碌。拿出茶具和壶放在桌上,然后从上一层取茶叶,白色的方正铁盒。
“指挥官,我去烧水。”
“好。”
那茶具精美得简直不像是能存在于这乱成一团浆糊的天地的物件,天青色,光泽透亮却不夺目,怎么看都像我读书时放假乱逛商场在奢侈品柜台看见的羊脂玉,不由得让人疑惑放在手里会不会真的感受到油脂的温润。
我都想跑了。我虽然字眼少,这方面的常识还是懂些的——雨过天晴云破处的天青色本来就极难烧成,光泽还这么好,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用的?最重要的是我也不懂品茶!
当然水还是要带回来的。
“坐啊。”
“要不……还是……”我赶紧找词推辞。在我眼里这套茶具的价值相当于我整个人拆了卖。
指挥官扑哧一笑。“咋还客气上了?让你坐你就坐,喝个茶而已至于这么正式吗?”
“好……”
指挥官把茶叶放进茶壶,倒入热水,再把头一遍的茶汤倒掉。
分杯,回壶,分壶,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那双指腹爬满老茧的手虽称不上莹白却依旧秀气非凡,怎么看都像是音乐家的手,而绝不该去舞枪弄棒。
氤氲水雾模糊了我的双眼。
清香扑鼻而来,是指挥官双手端茶杯送到我眼前——蜂蜜一样的颜色,但阳光一照更像流淌的琥珀,清可见底。
“谢谢!”我赶紧接过啜了一口,饮下清香感更甚,初入唇间还有些滞涩,咽下去后却会慢慢回甘,从舌尖一直甜到喉头。
“怎么样?”
“很好!我只能这么说了!”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恨我肚子里没墨啊。
指挥官低下头饮了一口,动作依旧优雅,却丝毫不显刻意。
“指挥官,您家庭是不是挺优越的?”
“啊,算是吧。当然我只知道双亲有钱,不知道到底多有钱。小时候他们就把我当古代的贵族养,琴棋书画御射必须样样精通。”
“……啊?”
“就像你想的那样。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有啥产业需要完美的形象代言人,而且说实话那种生活过久了就会很不舒服,时时刻刻端着对神经的折磨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你考军校就是为了脱离环境?”
“对。结果一来就碰上打仗,本来还想着能有点闲情逸致,后来全让战火烧没了。你说多有意思,当时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课程,到现在反而成我心头好了。真是没失去过就不会明白珍惜。”
“那——您是不是很怀念?”
“对。但茶道里有句话,叫做一得永得。得到一次就是得到永久。家的温暖回忆会一直跟着我,只要我不忘掉,就也能相当于它一直跟着我。”
这话题我插不上口,只好低下头抿茶粉饰尴尬。
指挥官将他杯中的一饮而尽。“当然你也别觉得我小资,我后来经历的才叫广阔,再来一百次我也依旧是这个选择。不过失去了总是要惋惜的嘛,更何况那会儿我的物质生活很优越。安定的时代,我家繁花盛锦、烈火烹油,我是钟鸣鼎食不理人间的大少爷,平生最大烦恼是想要自由,你说,谁能不向往不怀念?”
“真的,我要是您的话可能都不会跑出去读书。但战争结束了您还是能回去的啊。”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抹锋芒,吓了我一大跳。“你觉得可能吗?”
“呃……有什么……不可能的吗?”
“战争在咱这一代结束最好,不用后来人再来受罪,万一结束不了呢?万一换了百八十任指挥官还是绵延不绝,怎么办?那过去的生活对咱来说简直有从太阳到地球距离的一百亿倍那么远。”
“咱乐观一些,假设没两年就结束了吧。”我勉强一笑。
他点点头,端起茶盏细细摩挲,“好。假设后年今天那群花蛤乌贼全给咱按海水里呛死了,咱衣锦还乡,不用再担心战争了,你说你会怎么样?”
“就像过去那样,先睡个几天几夜,然后和家人好好亲热团聚,我爸妈没少因为我的事伤心,好不容易回去了肯定要孝顺他们,然后做自己之前就喜欢或者向往的事。这难道……有什……”
我的话卡在喉间——是因为自己说不下去。也就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在脑中排练了无数遍的幸福生活的剧本在指挥官这个不算尖锐也称不上为难人的问题下竟那么不堪一击,甚至于我还没有伸手去推门扉,整座故事搭就的宫殿便在眼前分崩离析,伴着轰鸣堕入黯影,再难觅踪迹。
我说不出来,是因为我打心里不相信——我不相信!不相信?!
“说啊。”指挥官温润如玉的笑靥在此刻的我眼里出离刺眼,要不是精神力还算强悍,否则刚刚莫名的刺痛早就驱使我夺路而逃了。
“我……我……不知道。之前我一直在心里想,但现在我说不出来……”
“哈哈,完全能理解。我也一样。之前我也老想家,想我家那一套,一度让我都信了回去就可以这样。但后来我发现不对劲了。现在的我急躁,极端务实,心狠了不少,做事还黑。这样的我在现在大乱的情况下泡一杯茶舒缓舒缓可以,真回到之前慵懒的生活还能习惯吗?怕不是早就把茶具隔窗扔出去了!”
“我们可以尽力改。”我乐观道。这次是真的乐观。听他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这些作为磨难是可以忍受的了。
“家人呢?你对家人怎么样?这么多年,新兵时期教官呼喝命令,现在打仗工作对接直言直语,上对下的语言还是命令,作战任务完不成有得是难听的,你改得了吗?你能确保你能不对家人这样?你能不让家人按照你的想法和命令走?你能不过分苛责家人做什么事的速度?换句话说你能不把家人当你的兵看待?”
“我……”
“最重要的是,战争对我们影响太大了。你回家去能好好睡觉吗?不会做噩梦吗?不会出现幻觉错认为自己还处于战场上吗?家人能忍耐,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但这是对他们发脾气的理由吗?”
我不敢对上指挥官赤红的双眼,只好把头埋得越来越低——然而就在我以为指挥官会落泪时,他居然笑了。
我不曾见过的、悲哀溶于茫然调配出的笑,苦得像中药。
“就像你说的,我们能改。我们当然知错能改。但这事儿要单纯是错倒也不值得咱们谈这么久了。这是一种习惯,对我们的影响可能比你想的严重得多,我们要摈弃这种习惯可就痛苦了,那难度不亚于把自己的一部分骨头磨成齑粉。需要很长很长时间都不必说了,最重要的是它有可能清不干净。刻意尚且如此,你觉得那些没认识到问题的人会怎样?”
“……让很多人痛苦?”
“没办法。这就是时代赐予我们的礼物,战争烙在我们身上的罪状。我们就是被时代毁了的一批人,这辈子的思维方式都脱不开战时状态了,这可不是甩锅给时代,虽然它本来也是背锅利器。鬼知道咱咋就能摊上鱿鱼丝儿入侵地球的扯淡事儿呢?”
“是啊。”
“唉——”他把茶盏顿在桌上,身体用力向后倒去。“上帝这辈子就没写过一出好戏。”
指挥官本来可以和我是好战友、好兄弟、逗哏和捧哏、对内互损对外绝代双骄。我从未想过他指挥作战下令清除的样子,也因此在亲眼目睹之后深陷困苦——说到底还是我不愿信也不敢信,那般秀气儒雅的面庞、那般纤细洁白的双手、那般挺拔颀俊的身躯承载的竟是一个由凝固的血块和泪痕搭建的灵魂。
——当然如此。他的指腹布满老茧。
我如往常一般敲开指挥室的门,却发现正对的巨大全息屏开着,他背对着我,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这是印度洋方向送来的报告……”
他瞥我一眼,点点头,转回到屏幕上,“萨拉托加,把舰载机编队全放出去,换卡莉永。女灶神和明石开足马力。”
我看向屏幕。
就那一眼把我定死在了原地。
萨拉托加举起手杖,本体上歼击机里的飞行员们木着脸启动战机,拉高。全息屏像素太高了,我连有些人眼里的泪花都能看得真切。
他们起飞了,向着对面泛着不详红光的黑色战舰猛冲而去。
一发舰炮与打头阵的歼击机来了个热吻。红光像安全气囊一样猛然迸展开来,又在一瞬间被口中含着黑烟的黄光全部覆盖。飞机残害、军装碎片和不知为何物的棕黑色碎块宛若天女散花一般,伴着被黄光尽数释放的黑烟飞散开来。
那一瞬间火光中有飞溅的棕褐色液体。那是血。
胸口像被人用力挥了一锤,全身似乎过了强电流,麻木一片,连到大脑也是空白,像被什么东西一把撕碎了思想,眼前惨象却依旧清清楚楚,连碎块坠落下去的痕迹都清晰可见。因为恐惧而变得极度清醒的意识里,清清楚楚回荡着爆炸声背后那一声甚至没来得及完全从喉间脱出的惨叫。
我能感觉到牙齿震个不停。
右臂陡然多了一道力度:“别想,别多想!快坐下!”
是指挥官的声音。被他这么一拉我才勉强还阳。也就是在这一拉时我才发现我的腿抖得厉害。
他不由分说把我按在沙发椅上,转身给我塞了杯热水:“偏要在这个时候……啧。抱歉,是不是吓到了?”
“啊……”
“别想。千万别多想。它离你很远。你在这儿比谁都安全。”指挥官坐在我身边,按响耳麦说了句“佐治亚,全弹发射,掩护岛风近身投鱼雷”后轻轻按着我的手,但没说什么。
我毕竟也是军人,战争年代的军人,这场景见过不少,所以没多久就渐渐回到了现实——然而那一幕却像被激光刻在视网膜上,怎么都没法从眼前散去了。
“指挥官,你……”
“……你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虽然我们相对安全,但一切都不好说。”
——你怎么能面对如此场景还能如此面不改色?!
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让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手一抖热水洒了出来,头脑也彻底清醒了。
指挥官指挥官,顾名思义,他接触的就是最前沿的战事、最残酷的场景,这时候我倒还要问他怎么能面不改色,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但——纵使清楚因果,这个问题也死活不肯从我心头跑开,不过也没有加重,就那么不远不近随着,别扭得难受。
指挥官看我呆愣的模样,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害怕很正常,谁都害怕。但塞壬在玷污我们的海洋、宰杀我们的同胞时,可不会在乎你害不害怕啊。”
“可——不是——我——”
“我一开始比你还怕呢,几天几夜没睡觉。辛苦你帮我处理一下文书吧。鞍山长春切换至主力模式,一轮导弹装填,发射!”
我拿笔的手在发冷,但圈画的笔迹却和平日一样流畅。
我当然知道他手上有血。我也知道打仗一定会死人。我更知道指挥官的战术一向残酷而高效,战舰、战士甚至他自己都能成为实现目的的工具,我都有耳闻,我都知道的,甚至于亲身经历过死亡——可今天这一遭下来我还是忍不住发抖。我是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么美好的人,怎么就是离杀戮最近、甚至手里捏着指挥棒导演杀戮的人?他通体上下哪点和武者沾边?!
战舰们哪个不是容貌如花似玉气质非凡?可她们怎么就是杀戮最坚定的执行者?塞壬的容貌也很漂亮,可她们为什么就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
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个时代怎么了?!美好的人就一定要沾满淤泥,还必须那么美好地拖着一身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吐的污糟走比常人更嶙峋的路,更要在美好和肮脏里清醒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撕裂?指挥官晦败的神情和战舰每次回来时悲哀的神情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我觉得我没法再待下去了。落下最后一个批注,我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落荒而逃。
指挥官惊诧的面容和满屏幕汽油一起被我关在了里面。
然而我也没想到,战事突然就被猛地激化了,最直观的体验就是第二天就有个满脸伤痕左大臂缠满纱布的士兵来敲指挥室的门,说他想请假回家看看。
用右手敲的门。因为他没有左手了。他的左小臂被沿着肘关节截掉了。
他从柜子里拿了个小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破开封口递给士兵,并拍了拍士兵的肩。
我没敢问那是什么。但我觉得那是钱。
在士兵道谢离去后,我偷偷抬眼瞄指挥官的神情,希望能从里面看出点之前没发现的东西来。
“那是我的津贴。我一直没怎么花,攒了不少。他们哪个都比我需要。”好死不死让他发现了。
“呃……”
“他肯定很痛苦。这不用说。但塞壬在玷污我们的海洋、宰杀我们的同胞时,可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很痛苦啊。”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胜利是必需的。但我更希望他们的痛苦能转移到我身上。”
我觉得我受够了,再待下去肯定会疯掉——但闹剧也该到此为止了,疯狂再怎么肆虐都该有个度。
然而紧接着第二天就又出事了。
镇海船上有个水手在自己的房间里自杀了。在这之前他写了封遗书,说自己想回家想到快疯了,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全是父母亲人的模样。
镇海一路背回来,刚到港区就马不停蹄送医院。我和指挥官一起看那封遗书,逻辑和笔迹都混乱得像雨天聚集在一处的蚂蚁。
“他可能真疯了。”
“对。等他先治好精神障碍再商量回家的事吧。”
“那您……”
“人人都有家,怎么可能不想家?我离家的时候长辈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我就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回去了。结果,呵,离开的日子里没有一天不想家。”他低下头冷笑几声。
“您也很想回家吗?”
“当然。但塞壬在玷污我们的海洋、宰杀我们的同胞时,可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很想家啊。”
果然还是这样。
“我——我也想回家。”
“行啊。算起来你自打开战就没回去过,是待命最久的一批人了,这么长时间也真是辛苦你了。正好最近这批战士休假,你跟着一起回去吧。”
我耸耸肩。
晚上有联谊会,除了驻守的几艘驱逐外战士和战舰们全来了。大家载歌载舞,以水代酒,间杂可乐和橙汁汽水,近日来要把人压死的肃杀气氛也在这般言笑中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忒修斯和马萨诸塞坐在指挥官旁边,阿尔比恩坐在我旁边,其余战舰零散坐在战士们中间。
人人都在谈笑。聊家庭,聊历史,聊笑话,聊幻想,聊暗恋的姑娘,聊讨厌的老师,聊学生时代的糗事,聊昨天晚上做的梦,聊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等着他给取名,聊老爹老娘在离家前流的浸湿枕巾的眼泪。故事很长,各有各的精彩,听完这句听那句让我都有点应接不暇了。
各人有各人的人生,人生各有各的不同,但有一点却玩儿了命的一致——不谈局势,不谈战争。帝王相才子佳人的传奇轶事在口中如流水一般侃侃而去,但绝口不提将军;牵扯到战争变迁的话题便幽幽打住,随后赶快换个话题,就像在躲瘟神一样。
我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大杯可乐被推到我面前,是指挥官,他笑着看我,“没有打打杀杀,人味儿够浓,这才叫活着嘛。你也别端着了,塞壬也有累的时候,喝!”
他劝酒的模样很帅,动作颇有那么几分风云人物的洒脱风骨。得嘞,司令的领导劝酒,谁敢不喝?甭说饮料,就算我面前的是纯馏伏特加兑黑蒜汁,我都必须一口闷了。
三口干完,我转头看战舰们,阿尔比恩微笑着看看我又看看指挥官,“指挥官,如果真的有酒就好了。”
“哈哈,给北联的传染了?”
“算是吧。而且我也很想体验一下一醉解千愁。”
“醉解不了愁。”指挥官换了个杯子倒满橙汁汽水,仰头喝掉一大口。
我刚想问他什么心情,转眼看见马萨诸塞手臂上缠着纱布,很是好奇,“你的手臂怎么了?”
“哦,被炸弹炸断了。不过不要紧,我们不会死。”她的表情很淡定。
这倒是好事,但我的关注点不在这里,“那你们为什么都是漂亮女孩的模样?”
“这是塞壬技术的功能,注入舰船本体后会自动变成这样。”忒修斯回答道。
她们的存在不但大大缓解了人类面对战争的压力,还成为了港区一道及其亮眼的风景线,能歌善舞各有特色,让将士们能稍微感到慰藉——混乱时刻,美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情变好的。
但我依旧有点难以理解,又或者说有点难过:“战争不是女人的事,你们这么美好,还要……”
“别这么说。我们本来就是武器,不是人类。我们换个壳子本质也是一样的。”路过的基洛夫闻言苦笑一声,拿了杯雪碧,拍拍指挥官的肩,走了。
“美好的东西就是用来被毁坏的。至少现在这个时代是这样的。”指挥官耸耸肩。
即使对任何程度的残酷都早有心理准备,我也依旧会因此而感到心痛。可那又怎样?至少现在不该考虑那么多。
我举杯和指挥官重重碰了一下,饮料迸潵开来,洒了我俩一袖子。
第二天本来可以和第一天一样。但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战事渐渐激化到极致,阵亡报告像暴雨一般对着指挥系统倾斜而下,就像染红半边天空的燎原大火,但也正因此昭示着它即将结束——大火没有氧气可供消耗了。它纵使千般万般不情愿也只能亲眼看着自己一寸一寸减弱下去。
指挥官的脸慢慢瘦下去,微笑却渐渐浮了上来。海岸边塞壬的残骸和义肢越来越多,即使对局势完全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瞧出些意味来——战争快结束了。
就像我想的那样,疯狂再怎么肆虐都要有个度。
然而我还不料,甚至于想不到塞壬已是强弩之末居然还能有反击的力量——凌晨三点,舰载机冲破重重封锁,对着指挥部投下十颗航空炸弹。
流星一般,划过天空时甚至还能留下淡淡的气流痕迹,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在那个晚上伴着炮火做了一个梦:一个身上缠满炸弹的殉道者,身上弹孔伤痕密布,步履蹒跚,甚至连平衡都难以维持,却依旧到达了目的地。伴着一声短促的尖叫,血沫从喉咙里喷洒出来,生生阻扼了他的呼号;他竭力呼吸着,声音像拉风箱,血沫因此喷洒得更远。最后他举起手生生撕裂了胸腔,从血肉里掏出火种,引燃了炸弹。
然后我就被走廊里的轰杂声吵起来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刚指挥区域被空袭了!”
轰的一下,仿佛航空炸弹在我心里爆开了。我膝盖条件反射一般软了一下,随后自己动了起来,带着我的身躯狠狠冲向楼梯间。
让开!让开!!让我过去!!!我的喊声硬邦邦砸在墙壁上,又满腹委屈弹回来,震得胸腔像被子弹洞穿了一样疼。但我无暇顾及那么多,脚步匆匆下了楼,朝着指挥室方向大步疾驰。
拜托,无论怎么样,指挥官不能出事啊,不能,他不能啊!
指挥机关大楼几乎成了一片废墟,但指挥官办公室所在的那一侧还算完整。最后几阶台阶我是一步跨上去的,没收住力道一下撞开了已经变成了焦炭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和我的梦完全重合了。指挥室塌了一半。指挥官躺在另一侧焰火兀自燃烧的地上,地砖全碎了。
他身上全是血。
我砰一下跪在地上,脚下像是踩在冰面上怎么也使不上劲,干脆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
他还有气,还在呼吸。但伴随着气息的变化,血沫也在轻轻跳起。
因为他的肺被流弹弹片打穿了。
“指挥官——指挥官,指挥官?!”我伸手想碰他,但因为抖得厉害根本触不到。
“咳咳咳……是……谁……?”
“是我!是我啊!您醒醒,撑住,我这就送您去医院……”
“不……咳咳咳……兄弟……”指挥官勉强抬起浸满血液的眼,“给我根烟好不好?”
“不行,绝对不行!!您在想什么?!我带您……”
“拜托……咳咳……就一根,就一根好不好……”
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却流露着某种我无法拒绝的坚决的光。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不满足他这个愿望,那他的痛苦程度甚至会多于此时此刻。
于是我轻轻叹一口气,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拿出一根插在他唇间,点上。
“咳……咳咳……谢……谢……”指挥官竭尽全力吸了一口,全身都因为这个动作震颤了一下。他好像是在微笑,但因为满脸血迹导致我看不清具体表情。烟是吸进去了,但很快就从肺部的大洞里缓缓逸了出来。
我盯着两道缓缓上升的烟柱。其中一道还带着淡淡的橙色。
“现在能跟我去医院了吗?”
“咳咳咳……好……”
那一晚上简直就像《神曲》里的内容具象化到现实了。
好不容易熬过几天,我实在待不住了,赶快跑到住院部指挥官的病房,好说歹说才获得了探视的资格。身后的医护人员们正方寸大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战友们那么慌张。
指挥官躺在雪白一片的床上。今天没什么太阳,窗帘还拉着。
他醒着。抬起眼看到我,微微一笑。笑容淹没在透明面罩里白色的水雾下。
他笑,他唤我,他向我招手,让我在他身边坐下,像一张被揉搓到溃烂的纸条。声音带着彼世的缥缈。生命力正在从他身体里脱出,缓慢,却无比坚定。冲破窗帘禁锢的几道丝般的光扎在他身上,能把他穿透。
“指挥官……”
“兄弟……”
他要说什么?他该说什么呢?他不想死?局势怎么样了?战舰们怎么样了?他……他想家?
都没有。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泪从他已经快要彻底合上的眼眸里流出来。
“我好疼……”
检测仪器发出一声长鸣。
医护人员猛地打开门冲进来,很快就把我隔在人群之外。哭泣声爆发开来,极度哀切,痛得我浑身都脱了力。
我看见窗外陡然明亮了起来。我看见有人摘下了指挥官的呼吸机。我看见他们拿起雪一般洁白的不染尘埃的绸布,轻轻盖上了指挥官那张年轻得像早春新生的树芽的、还挂着淡淡泪痕的脸。
好久没过平常日子了,没想到物价涨得这么爹娘不认——一份地三鲜居然要十五!照这标准,我把津贴全拿去买地三鲜也不够我吃多久的。
餐馆的女服务员非得给我推荐什么红烧肉烧鲍鱼,我说了得有七八遍用不上用不着就我一个人,她狠狠瞪了我一眼,骂了句“穷鬼装什么”,扭身气哼哼去给我端菜。
我不愿意和她一般见识。我从地狱里万般艰难踏上岸,如果把生命浪费在这种人身上,那就太对不起好不容易从血河里捡起来的时间了。
吃完饭,我凭着记忆向家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一切变化得太快了。胜利的消息刚一落地,人们就马不停蹄开始了重建工作,好像身后依旧站着名为战争的恶魔,只要慢了一瞬就还会被生吞活剥。
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就像一阵刮过废墟的暴风,慌慌忙忙搭建起新楼、种植起新花园,要将废墟尽快清扫干净。
至少我双脚踏上故园土地时已经找不到丝毫能和记忆重合的地方了。它变得精致、优美,建筑重新拔地而起,统统贴上瓷砖或涂上各色涂料,新的建材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却照得我心有戚戚。
人人脸上挂满闲淡的笑意,是大难初生的喜悦,和大屏幕上指挥官的事迹说明格格不入。这更让我觉得格格不入。他们把恐怖的日子和废墟一起埋进了坟墓,这也就说明,那个把我定死在梦魇里的疯狂的时代也被他们一起埋葬了。
那我呢?时代抓住了我的灵魂,他们埋葬了那个时代,那谁来安葬我呢?
我拖着步子到了家。早就得到消息等了很久的父母一把抱着我,一家人哭得撕心裂肺。
“什么都别急,什么都别想,好好在家待着,你真的太不容易了!”妈妈捧着我的脸,泪水打湿了她的面颊。
我擦去她的眼泪,点点头。
家还是老样子,这是对我唯一的慰藉。米色的壁纸,棕色富有光泽的地板,气质内敛的木质家具,无处不透露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抚慰气息。
是的,这是我的家。我到家了。哪怕我被一切抛弃,这里也依旧能容纳我所有的痛苦和迷茫。
我拎起行李进了屋。靠窗的单人床罩着崭新的蓝格纹。离家前一扇门破损的书柜也换了玻璃。里面的书颜色各异,但因为常常有人打理而不至于泛黄落灰。书桌上放着一盏鲸鱼形状的护眼灯,一艘战舰模型,还零散着几个药瓶。
我用力往床上一砸,扯起被子蒙住头。气味也是我熟悉的薰衣草洗衣液的芬芳。
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房间。可我真的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酣然入梦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心想着怎么才能睡着,门被敲响了。是我妈妈。
“还没睡吗?”
“我睡不着。”
妈妈拉过椅子在我床边坐下。我们互相看着,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打仗,妈的心就没安静下来过。还好你回来了。”
“是啊。我好后悔当时离开你们。”
“唉……儿子,战争是不是很残酷啊?”
我噎了一下。
战争是不是很残酷?这是多么单纯的人才能问出来的话!可是这跟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
妈妈,我该怎么回答你?人形战舰们的钢铁身躯都会被打断打伤?起飞的舰载机连人带飞机一下子被炸成一片虚无?胳膊被炸断、腿被炸断、眼睛被炸瞎会接连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人被碾过时爆开的血液足足有一层楼高?到了后来总有战士精神失常?
还是我一闭上眼就是指挥官、兄弟们和战舰的音容笑貌?一想到过去就是腥风血雨尸山火海?而这些东西把我永远留在了那个血与火交织的疯狂的时代,留在了指挥官咽下最后一口呼吸的那个午后?
这些是你永远都不该知道的!我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远离这些吗?我更希望你连这个概念都不要有啊!
“……妈妈,我最敬爱的好战友牺牲了。他是我的指挥官。”
“啊……那他……”
“他差不多和我一般大。他是最好的指挥官。他带来了省里面,但没来得及享受。妈妈,他牺牲了。被敌人扔的炸弹碎片穿了肺,死之前很痛苦。熬过了几天几夜才解脱。我最好的朋友死了,妈妈,我看着他死的。”我定定地看着她,看着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这些话在我刚想起一个苗头像倒豆子一样时就轰然泼洒出来。
“我的天……可怜的孩子……”
我一把被她抱住,愣了两秒,随后和她一起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在外面徘徊的爸爸,他站在门边静静看着我们。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极了。
第二天我出去跑步,回来碰上大雨,被淋了个透心,回家去就感冒了。病情发展快得像飓风刮过,最后我发起高烧被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肺炎。
结果主任来了,科长来了,甚至连院长都来了。他们都说我是大功臣,请我安心养病,他们会给我安排最好的条件。我这才想起来退伍之前被塞了好多勋章荣誉。
然后我就住进了特护病房。杀鸡用牛刀都形容不了了,简直是拍蚊子用青龙偃月刀。不过也幸好没给我安排到ICU去。
养病生活很无聊,而且我因为病情严重也确实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看电视聊聊天、到外面逛逛什么的。其他时候,我会翻纪念相册。
这一天我正和往常一样抚摸着照片上战友们憨厚的笑容傻笑,门响了一声,然后跑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那个患有法布雷病的小男孩。自打上次交集之后,他发现我俩病房挨得很近,就老跑过来找我玩。
“哥哥,你在干什么?”
“看照片。这些是我战友。”
小男孩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这些漂亮姐姐是谁?”
“是一种武器,机器人。对了,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说我是余孽。”
“这是我在网上看的,有好多文章说你们很坏,很可怕,很可恶。但我现在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可怕,跟他们说的不一样。”
我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无良文人的惯用把戏。之前的我可能会摩拳擦掌跟他们大干一场,但现在这种程度的污蔑已经没法对我造成任何伤害了。
“哥哥,他们为什么这么干?他们是坏人吗?”
“算是吧。他们想尽快和有战争的时代划清界限,不止要让它过去,是要让它彻底消失。不过这也算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毕竟谁都不想要战争。”
小男孩抬起乌黑的大眼睛看着我,里面闪烁着崇拜:“哥哥,你好聪明啊。但你说的时代是什么?”
“通俗点讲就是你生活的时候。你爸爸妈妈和你生活的时代不一样,所以他们想事情的方式也和你不一样。打仗的时候你还太小,跟你没关系。但我从头到尾都参加了,我是那个时代的人,你是这个时代的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现在也在这个时代生活啊。”
“我……”我想反驳,但立刻就发现我完全找不到语言去纠正这孩子说的话。
“为什么呢?你还要活下去,还要经历好几个时代,为什么说你活着就是为了纪念那个时代?”
“因为时代是人定义的,只要有一个人记得,那它就是存在的。记得它的人都死了,这个时代也就彻底消亡了。只有遗忘会让一件事消亡。”
“那你不会遗忘对吗?”
“对。”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揉搓着相册的边角。“好难理解啊。”
我笑了。“你不用理解。这不是好事。你只需要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不是好事,那为什么你还记着?”
“……因为我忘不掉。这事不是说想忘掉就可以忘掉的。”
“好吧。那这些漂亮的姐姐现在都去哪了?”
拆了,报废了,核心被留下来研究,等下一次战争爆发还能派上大用场。我亲眼看见了。失去指挥官的她们不觉得痛苦。
可我能这么说吗?
“她们……过得挺好的。虽然是机器人,但和人类无异。”
“那就好。她们真美好。”
是啊。
“那哥哥,记得这么多事会不会很痛苦啊?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记得的话,别人都不知道吗?”
“不……”
我当然痛苦!可如果我不记住他们,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就会像水面荡起的涟漪一般转瞬即逝了,那样怎么可以?
“不,不光是痛苦。也有很多好事的。就像那些美好的姐姐,那个时代里有她们,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对!”
命运如此不公,这么小的孩子就要面对死亡的威胁,可他终究生于日出之后,拥有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我们葬送了一个时代,同时也被那个时代困死,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转头看向窗外,浅蓝色的天空澄澈非凡,轻轻洒下的光线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辉,像一杯放了柠檬片的苏打水,可能放点糖会更好喝。
在那个跟现在一样的午后,我拼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把他的眼泪擦干净!”
医护人员们吓了一跳,纷纷转过通红的眼眶看着我。
我扶着墙用力喘了口气,看着他们,接着说,“不能让他脸上带泪进棺材。”
他应该体面。不是吗?他用尽了自己的一切,最后还搭上了性命,难道不该得到至高无上的尊崇吗?
小男孩低头看看照片,突然好奇起来。“哥哥,这个帅哥哥是谁啊?和新闻上老放的人一模一样!”
“是我的指挥官。一个传奇。钢铁意志,惊才绝艳。他带来了胜利,指挥那些漂亮姐姐一起。”
孩子的目光亮起来,“他真厉害,我也要记住他们,还要一辈子感谢他们。”
平心而论,指挥官当然是个传奇,无处不是。他将兵者诡道运用到极致,带来了驱散阴霾的胜利,堪称兵家之绝学;私下里,他写得一手好字,会吟诗作对,容貌霁月,风华绝代,甚至不像个军中之人。他哪怕不做指挥官也能在任何领域有任何可能性,大放异彩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般惊艳了时代的人。
“一得永得……”我的眼泪缓缓滚落,打在我和他唯一一张合影上,打在他笑得恣意的年轻的脸上。
个人的意志终会如洪水中的白蝶一般被彻底碾碎不得踪迹,而由美人和传奇妆点的时代在记忆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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